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她站在讲台上略有些生涩地介绍自己。她的温文尔雅、博学多识,还有那具有穿透力的声音,连带她始终微笑着的大气淡定便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之中,挥之不去。是的,就在那一瞬,我喜欢上了她,而且整整喜欢了十五年,几乎占据了我的青春岁月。
我想见到她,但又怕见到她。我每天坐在靠窗的角落固执地看着她从办公室匆匆走出,然后在她走进教室的那一刻,我又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。因为我怕别人甚至她看出我的心思,而只有在她讲课的时候,我才可以正大光明地展露我心中的爱慕。
我和她有着别人羡慕的亲密互动,而且理由恰当。我自认文笔还算不错,从小到大都是语文老师的宠儿,但在她的面前我却有些不太自信。她也会经常把我的作文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诵,但她也总会委婉含蓄地指出我的缺点。她会说如果没有这些错别字会更好,如果字迹再清晰些会更佳。有一次我审题有些偏离了中心,她鼓励我说虽然立意有些失误,但语言却很美。我把这些时常在脑海中回忆,让我恋得有些沉醉。
我的潜意识里又希望能跟她更熟悉些,我也在刻意地寻找着这样的机会。一次她下课后走出教室,却忘了带走讲桌上的钥匙,我在后面想都没想拿起钥匙就追了出去。我看到她正站在单车旁,低着头焦急地在包里翻找着什么,我连忙喊她道:“老师,您把钥匙落在讲桌上了。”她惊愕地抬起头笑道:“看我这记性,我还以为弄丢了呢!谢谢你!”
我看着她单车上娇弱的身影,抬头看了看操场上的旗子,心里头想着:“今天是顺风,那她应该骑得不必那么辛苦了吧!”
教师节快到了,班上想给每位老师买些小礼物表达我们的心意,前提是不必太贵,但要贴心,而且要根据每个老师的特点准备。于是班长让同学们各抒己见,我说语文老师有咽炎,我们可以给她准备水杯和咽炎片。所以当她看到这些的时候感动得有些语塞,而我心里却很高兴。
她总是能游刃有余地处理着和我们的关系,遵守着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古训。中秋节我们没能赶上放月假,每个同学都垂头丧气且唉声叹气。而她来了,不仅给我们带来了月饼,还有玉米、花生、瓜子、糖果等。有个女同学跑过去抱着她说着心里话,我在心里想我要是那个女生该有多好。
我以为我可以就这样,若即若离地跟着她长长久久地走下去。可是,每年面临的文理分科把我们拆散了。她教了隔壁班,每天从我们班经过。我还能看见她,但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,空落落的。我想起她给我们读过的《致橡树》,所以我决定,我必须要长成她身边的一株能给她遮风挡雨的大树。而每天看着她从我们班经过,则是我的必修课。她还是那样的端庄:白衬衣,黑西服。
同学们说她开了一辆新能源电动车了,我想她终于可以不必每天风吹日晒地走在上班和回家的路上了:同学们又说好像是她的男朋友给她买的车,我想知道身边有没有一株大树:尽管失落,我还是很为她高兴。后来,我又听说那辆车并不是她男朋友买的,我心里又莫名地高兴。
毕业班的生活让我们更加紧张起来,当然,还有我们的老师们。我很感激她,因为每当我疲惫不堪想要放弃的时候,她那微笑着的坚定的面容总能浮现在我的眼前。
学校为了不影响我们考试的心情,高考结束之后我们才又回校照了全校毕业班师生的合影。拿到毕业照的同时,我又跑到一家不熟悉的照相馆,让他们把她的相片又单独放印了一张,我放在了我的皮夹里随身携带。我还曲线救国地要来了她的电话,当我兴冲冲地预谋着这一切,决定自己可以慢慢地再进一步走近她的时候,我拨通了她的电话。可是接电话的是一个有着磁性声音的男人,那一刻我惊愕了,不知道说什么,急匆匆地放下电话的时候却听到了他们的对话:“谁呀?”“不知道,没人说话。”“可能打错了。”
我没有打错,我确定那是她。她的声音那么富有魅力,我永远不会忘记。
我终究还是晚了一步,我听同学说她订婚了。但是我不知何时还是会疯狂地拨通她的电话,并不曾说些什么,只为听听她的声音。
大学毕业后工作还算顺利,有了车,也开始还房贷。但我是出了名的宅男,走在上班和回家的路上我时常会想起她,只是有些茫然。
一天加班晚了,回家打开电视看到了一档家庭调解节目。说一个男人跟一个大自己十几岁的女人相恋了,却遭到了周围所有人的反对。但这对恋人还是不顾家人的反对走在了一起,调解专家正在帮他们跟家人沟通。她比我只大了六岁,我记得清清楚楚的。
那一刻我能做的事就是拿起了车钥匙,连夜开了几个小时的车,回到了我阔别已久的母校,我百感交集地等着她的出现。
门卫大叔热情地帮我打听她什么时候会来,但得到的消息却是她要结婚了,没来上班。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重新回到了车里,重新又开了几个小时的车,然后又重现回到了家里。好在第二天的工作已经完成了,我太困了,睡了整整一天一夜。
睡醒后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要给她准备一个特别的结婚礼物,因为她幸福我才会幸福。打听到她的结婚日期并不会太难,因为听说曾经的同学和她成了同事。我在想我怎么没有勇气早一点跟他们还有她联系。
那一天我在人群中远远地望过去,穿着婚纱的她真的很美。她的笑还是那样的让人温暖,虽然依然略有些羞涩,但那是幸福的注脚。
我委托婚礼主办人员给她送去了礼物,然后悄悄地离开了。礼物是一套精装的丛书,我想她会喜欢的,因为她读书时的样子更美。签名是一个永远的学生,对,我是她永远的学生,一个单恋着她的学生。虽然也许她并不知情,但我觉得这与她无关。因为单恋着她的日子是那样的让人痴醉,像一朵永开不败的娇美的花。可是,如今我却想要放开了。只把她放在我心底的某一个角落,这就足够了。
我把我的单恋故事拿来跟我的女朋友分享,女朋友半开玩笑地调侃道:“你可真纯情啊,你这一款我喜欢。”我的女朋友后来升格做了我的老婆,再后来又升格做了我孩子的妈。
一年回老家,孩子想去我上学的地方看看。老婆说有什么好看的呀,学校还不都是一个样。孩子有些不高兴,而老婆也看着我有些为难。我就笑着说道:“去就去呗,这有什么关系呀!”
学校真的变了很多,当年的教学楼早已掩映在一栋栋林立而起的各式新型的教学楼中。只是校园里的阳光依然还是那样的明媚。
十九路纵横,黑白两色厮杀。
林晨水坐在研习室,眼睛死死盯着屏幕。
研习室里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,免不了心情雀跃。中韩友谊赛,比赛至中盘,时瑞已经屠对方大龙。黑白两色的棋子在大盘上纠缠,黑子占据半壁江山,白子苟延残喘,大局已定。
说不上来什么感觉,林晨水只觉得心像悬在喉咙间,上不来下不去。
时瑞是个天才,省棋院唯一有必胜把握能考进国家棋院的人。入段考试未到,他的棋已下得足够让他名满天下。
林晨水没看完比赛,独自出了研习室。她知道该替时瑞高兴,然而心底却有个很阴暗的声音,幽幽地说,我不要他赢。她因自己这个不堪的想法愧疚。然而每次看时瑞赢棋,走向她无法企及的坦途,她还是会烦厌。
她被这种复杂的情绪纠缠,周而复始,痛不欲生。
从棋院出来,林晨水深吸一口气,勉强平复了一下情绪。这时候正赶上学生放学,十六七岁的女孩们,个个花枝招展,两两三三聊着天,她们在林晨水不熟悉的那个世界里悠然自得。
平日里她会刻意避开放学,那是她特别讨厌的一个时段。她还不到十七岁,却像是活在一个黑白默片里,苍白着自己的青春。
黑白拼杀,构成她整个世界。然而,这个世界也和她念着倒计时。
入段赛很快要来,女生入段本就不易,她还不算其中翘楚,压力相当大。又因为多年一直专注于围棋,课业断断续续,虽然才高一,落下的东西已经不是一星半点。
等到学生潮散了,比赛似乎也结束了,棋院看转播的人陆续往出走,林晨水才蓦然惊觉发呆许久。
她不想看到时瑞,故意避开人,自己独自离开了。
二.木头小船无法渡过银河晚上回家,灯又是黑的。林晨水从厨房里翻了好久,才翻出一袋小饼干,胃里刺痛。她蹲在地下,专心发愣。
时瑞住在她家对面,可他们一直都是两个世界的人。这座城市的郊区,从他们之间的街道开始泾渭分明,一面住着城市最顶端的那群人,企业高管,画家,音乐家。另一头,便是贫民区,人龙混杂,流动性特别大。
那条十几米宽的街,她小时候觉得特别好跨越。小短腿,跑一会儿就到了时瑞家。可如今,她才发觉,那十几米,是横在她和时瑞面前的一道银河。不论她怎么努力,她那只木头小船,都无法渡到他的面前。
“晨水,开门。”
喊门声打断林晨水的思绪。她知道肯定是时瑞,却一点不想动弹,或许因为胃痛,或许因为厌倦。今天的比赛,自己的表现,彻底碾压了她的信心。
“晨水,我知道你在家。”
时瑞没放弃,一直在喊门,林晨水拗不过时瑞,叹了口气跑去开门。果然,他站在外面,白皙的面孔上染上一抹淡淡的红,可能是跑来的。
他像是看不出林晨水的郁悒,将手里的东西举高,笑得眼睛如水月般温柔:“我跑去给你买了你爱吃的西点,快开门,还是热的。”
林晨水默默无言开了门,时瑞轻车熟路,进来找了盘子,帮她泡了茶。他总是那样,体贴得让人无法拒绝。
西点很好吃,是靠林晨水家的经济实力买不起的东西。她默默吃着,柔软的慕斯入口即化,甜腻的香气渗入味蕾,却盖不住她嗓口的酸涩。
吃完了,她抬眼,像下了好大决心一样,对时瑞说:“哪,以后不要来找我了。我要回去上课了。”
时瑞慢慢睁大眼睛,干净清澈的眸子里满满是受伤的神色。
林晨水有点不安,然而更多的,却是一种发泄的快感。
“时瑞,你是天才。我很感谢你母亲资助我学棋,也很感谢你这么多年的帮助。但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,我没有希望入段,考试也不行。你不一样,你很快能入国家棋院,学习成绩好得让人羡慕。我一条路都没有,你却有无数条路选择……”说着,林晨水再也说不下去。这些话她从未说过,此刻说出来,却像是经过了千思万想。
时瑞漂亮的眸子映出林晨水的面孔,他沉默好久,才伸出手摸摸她的脑袋,说出苍白的安慰:“你很聪明,只要再努力……”
“别和我说努力。”不知哪里来的不忿,林晨水一把打掉时瑞的手,咄咄逼人,“你平台那么大,我什么都没有,我连家都快没了,学棋的钱都是你施舍给我的。我什么都不行,时瑞,不要阻碍我的人生了,你这样太自私。”
林晨水胸口剧烈喘息着,眼里的怒火一发不可收拾,迅速燃成熊熊大火。
她觉得痛快,过去她无数次的抱怨,全都被压在心里。对时瑞,她不会说不愿意三个字。因为他对她太好,她有不满,就是不知好歹。
时瑞僵在那儿,咬着牙,握着拳,脸色苍白得发青。
林晨水没见过他那么生气,她甚至觉得,他会打她。
然而只是一会儿,时瑞却平静下来。他低下头,任刘海垂下来盖住自己的表情。他说:“下次我再来看你。”
门关上了,屋里又恢复了寂静。林晨水这才恢复神智,瘫坐了下来,大脑嗡嗡作响,她摸了摸脸,发现脸上被眼泪肆意得一片狼藉。